【历代名联欣赏】历代名女之－－柳如是

－、愿余生，是先苦后甘的蘼芜

幼时，她叫杨爱，又叫杨云娟。她的愿望很美丽也很简单，她只希望今生能遇到一个心仪的良人，能被他宠被他爱。管他富贵荣华，管他功名利禄。只有能与所爱携手，便胜却人间无数。

但，即使这样微小的愿望，要实现却似难于上青天。不久，她即因家贫被父母卖身妓家为婢。后来，因貌美超群被吴江故相周道登强娶为侍妾并获专宠。木秀于林，风必摧之。周府众姬妾嫉恨她集众宠于一身，遂多方陷害。她几乎陨命。后被逐出周府，再卖于娼家。

她要的并不多，只是一个爱她的男子罢了。但，名虽为爱，却一再失爱。先失父母之爱，再失夫君之爱。命运似不息的风，让她如风中弱柳般摇曳不止。

年方十五，却不幸堕入章台花柳地的她感叹之下，易名柳隐，又为“影怜”，喻自己身似弱柳在尘世飘摇，无力主宰人生的沉浮，唯能顾影自怜而已。

因貌绝青楼，又能歌善舞，书画也颇负胜名。不久，她便从寻常众妓中脱颖而出为秦淮名妓。

因美貌而爱上她的人有千千万万，因才华而爱上她的人有万万千千。众多男人慕名前来寻芳。

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，便多了些许得意和自负。她又自号为：蘼芜君。

蘼芜。让我记得被男人离弃之痛。诗经曰：上山采蘼芜，下山逢故夫。（上山采蘼芜，下山遇到前夫。）那曾弃我的周道登，你的那些姬妾，有谁能比得上我？但你，竟忍心弃我？

蘼芜，茎叶蘼弱而繁芜，气浓香，味苦、辛。微回甜。我的人生，难道会如它一般枝叶错杂，经过苦涩和艰辛后，会有些微甘甜的到来？她希望如此。让那些失爱的灰色日子从此随风湮灭吧。她坚定地对自己说。此后，我不会再顾影自怜，我只愿曾历苦辛后，能有甜蜜而美好的未来。

深得男人青睐和倾心的她，常着儒服男装，自称“儒士”，与趋之若鹜的众多名士交往频繁：或纵谈时势，指点江山；或诗词唱和，激扬文字。

才情横溢的她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更名声大噪了。

一次，她读到辛弃疾词：“我见青山多妩媚，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”。想起众星捧月般的自己，志得意满的她又自号“如是”。

虽裙下之臣甚众，前仆后继者层出不穷。她却再不愿轻易把终身托付给哪个男人。

从前，贫穷让她不得不如风逐杨柳般随遇而安，苟且度日。如今，她凭才貌已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。她已无须再为五斗米折腰。不受衣食困扰的她，要高昂起美丽的头颅，听凭心灵的指引，只愿把如花似玉的自己奉献给最爱的男人。

于是，江湖上流传开来：有个叫柳如是的女子，虽艳冠群芳，才华卓绝，却自视甚高，等闲不把寻常男儿放入眼中。

这样高傲的女子某天却在一个人面前卑微地低下了头。

她听说，江南第一才子陈子龙，“奕奕眼光，意气笼罩千人，见者莫不辟易”；她听说，其作沉雄瑰丽，天下无二。

这样的一个集才貌于一身，“负海内重名”的男子到底何等模样？她对他无限神往：若能与他邂逅结缘；若能与他春风一度；若能与他白首偕老。。。她期盼着相见的时刻，她相信，她们相见的时刻必会如烟花般绚丽璀璨。

那一日，风和景明。在众多且说且行的男子中，她一眼就看出一位年轻男子的与众不同：他意气风发，目光烔烔，神采异乎常人。看他慷慨激昂的情态，看他指挥若定的气度，看他谈笑自若的淡定，她的心痴了，也醉了：他是何人？为何一出现就若皓月般黯淡了群星？

她不由自主地向他们靠近。她想更仔细地目睹他的面容，她想更准确地聆听他的话语，她更想知道这样一个有王者风范的男人究竟是何等人物？

有人认出了近前的她。马上拉她向那神采飞扬的男子介绍：子龙兄，这位美貌绝伦的姑娘，便是著名的秦淮八艳之一，柳如是。

他，就是江南大才子陈子龙。她一惊，更深地凝视他。气度果然非凡，传言果然不虚。

又有人插科打诨道：陈兄，你是才子，她是佳人。才子得遇佳人，定会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发生。

众人闻言，心领神会地哄然而笑。

一向在男人堆中左右逢源、应裕自如的她，今日，面对心仪已久的他，竟一时无言以对，只是羞红着脸，深深地低下头去。稍顷，才又抬首仰望他。

在众人的哄笑声中，他仍一脸从容地打量着号称秦淮八艳之一的她，眼中甚至有些微不屑。

他的眼神令她有些许伤感。他胸怀坦荡、以才华名扬四海；她却身世堪怜，堕入花柳青楼。纵她倾心于他，睥睨于世的他能看得上吗？

他的眼神又令她略受刺激。哪个男人见了我的花容月貌不心荡神驰，以结识我为幸事?而他，这个名为陈子龙的男人，竟对我有些许鄙夷！难道，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？哼，未必吧？

想至此，她望着他不卑不亢地笑了：久闻大名，今日有缘相见深感荣幸。

他嘴角一扬，微微一笑：柳姑娘的盛名陈某也风闻已久。

他的笑容令她心动。这个男子，真是她命中的蛊吗？就连这么漫不经心地笑，都令她心醉神迷。

她正沉吟间。他已告辞：今日有事先行，改天再去府上拜访。

她来不及答复，更来不及挽留，他已扬长而去。

他渐行渐远。

她有些莫名的怅惘。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见，唯余一片空茫。空茫中，清晰的，只是他的玉树临风，只是他的清秀面容。。。

她开始寝食不安。她开始坐卧不宁。他说：改天再去府上拜访。这个改天，到底是哪一天呢？

她又自嘲：真是情昏了头！人家不过随口说说而已，你就以为人家改天会真到府上拜访？

每日，来访者仍络绎不绝；每日，向她传情达意者仍数不胜数。但，任他富，任他贵，任他美。。。她却心如止水：余生，我只听凭心灵的指引，我只会爱，那令我动心的男子。

我一直在寻找。我一直在期盼。现在，我相信，这个男子，就是陈子龙。

她相思成灰。他却杳无音讯。

她终于按捺不住：他不访她，她要去访他！

在进行这个“壮举”前，她亦有些踌躇：她如此用心良苦，他又会如何待她？他将会笑她不知廉耻吗？他将会笑她自甘下贱吗？

些微迟疑后，她仍决定铤而走险。为的，就是不愿辜负一颗等爱的心灵。

她只说外出游历，便收拾行装上路了。她要去奔赴她钟爱的良人。不管前路是鲜花，抑或荆棘。她都认了。

生命如此短暂。有些愿望若不付诸实施，怎会有实现的可能？

二、今生，终与你擦肩而过

怀揣着欲委身于他的激动，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希冀，她追随他的脚步，从盛泽至松江，她屡次求见。

他不是好色之徒，也很少流连于花柳之地。但他还是被这个女子的行为所感动。这般美貌的女子，竟不顾年小体弱，不顾众人非议，不计后果地为自己长途跋涉！

他们开始双宿双飞。她慕他的才。他怜她的貌。才子佳人，如诗岁月。

终于与心爱的男人相依相伴，她的幸福不言而喻，她的脸上笑靥如花。这样的良人，这样的美满，夫复何求？

他如她的一杯佳酿，她饮了，便醉了。

但，是醉，却终有清醒之时。

清醒的她，难耐心中的惶恐。他早有妻室，她们虽幸福美满，却不过是露水夫妻。她，又怎能名正言顺地长久和他相依？

她想要他的明媒正娶。她想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女人。

但，陈妻张孺人听闻后却执意不从：一个伤风败俗的烟花女子怎能登我陈家之堂？

而她挚爱的他，对此情势，也有些犹豫不决。他当然极爱她，但，他却没有勇气违礼而动：他不愿一向光明磊落的他被人指点议论。从来，他毕生所愿便是当一个顶天立地、堂堂正正的英雄。为此宏愿，人生自当有取有舍。他不愿人们说他是见色忘义之徒。

她懂他的心。她不忍看至爱的他因她而愁容满面。于是，她缄口不再提及将来。

独处时，她百感交集地低叫自己的名字：蘼芜君，蘼芜，先苦后甘。以为人生已苦过。此后便是甘甜。哪知，却仍是一望无际的苦。前路漫漫，幸福甜蜜又何时能至？

她们仍极相爱，恨不得分分秒秒都缠绵缱绻。因为，明知将来不可能会在一起，此时又怎舍得片刻相离？

她疯狂索取他的爱。她依偎在他怀里不肯离开。她执紧他的手不肯放松。她吻着他的唇不肯停止。。。

她一次次轻轻叹息：如果一生能就此停止，那该多好！

他理解她疯狂举止的原由。他热烈地回应她，带着难以言说的歉疚：如果，他未曾娶妻在先；如果，她是良家女子；如果，他不那么在意众人的眼光和评说。。。

看着她的如花面容，嗅着她的如兰气息，他的心抑制不住的疼痛。这个最爱最爱的女子呵。这份有缘无份的情感呵。

如果，最终的结局是放手。那么，他只愿早点离开她。不是因为决绝无情，只是因为，不想耽误她的青春年华，只想让她趁年轻貌美早点找一个幸福的归宿。

他知道，他若不说分开，她断不会先说。为他，她置众多追求者于不顾；为他，她不计一切地投怀送抱；为他，她做出了寻常女子断不敢为的惊世骇俗之举。若非因为对他最深沉的爱，她又怎会如此英勇无畏？

为他，为情，她已跋涉千里，当终于盼到执手相牵的芳草鲜美，她又怎会离他而去？即使，无名无分；即使，前途迷离。

这样为爱痴狂的女子，若他愿意，他尽可以与她一直这样继续下去。

但，既然无缘，又何必霸占住不放？他不是那样的卑鄙小人，他也不愿自己至爱的女子因他而苍老了容颜，蹉跎了华年。

他郑重提出分开。

她知道终有分离的一天，但没想到竟如此之快。

她泪如雨下：只要能与你在一起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。

他轻轻捧起她梨花带雨的脸：你已给我那般深重的情谊，但，面对严峻的现实，我却无力回报你。无力回报却不忍相离，那只会害了你。所以，如果最终的结局必然是分离，我只想早点离开你，让你追寻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甜蜜。

她知道，他是值得景仰和爱慕的男子。但，他若决定，便决不会再反复和迟疑。她无语，只是紧紧地，紧紧地抱着他，带着满怀的悲凄。

如果余生将是陌路，如果余生再不会重逢，那么，现在所能做的，便只是用全部身心感受他的爱意和体温。

她再无多言，只是含泪赠他一首《别赋》：虽知己而必别，纵暂别其必深。冀白首而同归，愿心志之固贞。

分开后的她们倍受思念的煎熬。她渴望能再次见到他。但也深知，以他的高傲，他绝不会再涉足她门前。

万般心事却无处可寄的她，唯有一首首地写词遣怀。其中，她常吟咏这首《江城子。忆梦》：梦中本是伤心路。芙蓉泪，樱桃语。满帘花片，都受人心误。遮莫今宵风雨话，要他来，来得么。安排无限销魂事。砑红笺，青绫被。留他无计，去便随他去。算来还有许多时，人近也，愁回处。

而他，虽忍痛放开了她的手。却在分离后便因相思情重而一病不起。回首前尘，她仍娇笑依然，她仍温婉多才，但两人终于“人成各，今非昨”了。

感慨之余，他挥笔而就一首《江城子。病起春尽》： 一帘病枕五更钟，晓云空，卷残红。无情春色，去矣几时逢？添我千行清泪也，留不住，苦匆匆。楚宫吴苑草茸茸，恋芳丛，绕游蜂，料得来年，相见画屏中。人自伤心花自笑，凭燕子，舞东风。

曾经深情如许，如今再忆旧事，唯有落英缤纷了。

一种刻骨相思，两处寂寞深愁。但，任相思心欲燃，已是“流水落花春去也”！

而他们，今生就这样无奈地擦肩而过。

三、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良人

最初叫杨爱的她，今生，唯求有一个所爱的人能包容她，呵护她，爱怜她。

但，一次爱被弃，再次爱不得。她还风华正茂，却已受尽情爱的苦辛。

回首情事，她的心千疮百孔。瞻望前路，她不知道想要的爱在哪里？

但，余生便在那些男人的蜂追蝶绕中麻醉自己吗？余生便因失爱而沉沦？余生便潦草地将自己仓皇出嫁？

不！她不禁脱口而出。

如果生命只有一次，但，任凭不测命运一回回地风吹雨打，我还是愿让自己的心灵充满爱的芳香，充满爱的快乐。

而，唯有心中充盈爱时，我才会感到最快乐最满足。

子龙要远走，我追赶不上他的步伐。但，他永远是我心目中毫无瑕疵的英雄。我不会恨他，只会以最深沉的方式怀念他。怀念他的才华，怀念他的气度，怀念他的胸襟，怀念他的温情。。。

洒泪而别时，他珍重叮咛：如是，你无怨无悔地追随子龙，子龙却有负于你。别后，只愿你早结良缘。我不舍得你从此在凄凉中度过。。。

她从对往事的沉思中抬起泪眼：即使在寻爱之旅上历尽坎坷，我还要继续前行。直到，找到我最爱的，和最爱我的人！

知道她不得已与陈子龙分开，那些追逐者们以为有了机会，又卷土重来地对她展开情爱攻势。

任蜂喧蝶噪，她不为所动；任情海滔滔，她岿然不动。

面对着那些男人们的纷纷表白，她只含笑不语。她在心里道：你们要的，只是一时的枕席之欢，和同美人结交的炫耀资本。但，我并不需要一时的安慰，我要的，是一份天荒地老的爱情。

她放出话来：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者不嫁。

是呵，子龙既才高八斗，再找良人，也得依才而寻。除子龙外，谁最有才？唯东林领袖、文名颇著的钱虞山钱谦益了。

钱谦益，江左名士，二十八岁时曾考取探花郎，诗词享誉一方。

闻听她口出此言，那些狂蜂浪蝶们自知才不能及，便知难而退了。

有人讥笑她：钱虞山比你年长36岁，你正当青春，他已是垂垂老者。若欲嫁他，真是痴人作梦！

痴人作梦？她偏不信。她只相信，只要她努力，她一定能找到真爱，也一定能实现夙愿。

这日，客居杭州的的她突然接到杭州名妓草衣道人的邀请，声称有人盛邀她同游西湖。

她心中疑惑：何人邀约呢？

等她如约而至时，草衣道人指着一个虽白发皤然，却气质清逸的老人笑道：如是，你声称要嫁的人到了。

你就是钱虞山？她难以置信地询问。

他拈须含笑默认。

你怎知我现在杭州？

他笑道：我在草衣道人家看到了你刚作的一首诗。

先生为何也突至杭州？

她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。他虽发白貌黑，但蔼然可亲。看到他，她没来由地感到亲近。

我本任礼部侍郎之职，但猝遇不测被革职。归乡途中，心绪萧索，路过杭州，特来一游。恰遇你正客居杭州。

她笑靥如花：能遇先生，幸会。

他也笑了：据说，柳姑娘曾扬言非才如我钱某人者不嫁？

她立时满面绯红。然后大胆承认：是的。若我果真照此而行呢？

他看着她无措的窘态，又是一阵朗声大笑：久慕姑娘才貌，若年貌相当，或许我们会有望喜结连理。但，我生你未生，你生我已老。如今，我已是年过半百的老朽，又怎会和玉貌娇颜的你谈婚论嫁？

她却不笑，认真地反驳：若我不嫌你年高，你又何必在意我年少？

他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她吹弹可破的脸颊，笑斥她：小傻瓜，有些话只是说说而已，哪能当真？好吧，此事到此为止。我们三人结伴游湖去吧！

有美人秋波相送，他心情大好，竟为她连吟十六首绝句。

从杭州回来，她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。坐卧起行，脑海中都有钱虞山的影子晃动。她仰慕他的学识，她欣赏他的风度，她喜欢与他在一起的亲切感觉。

已与他相别两载，她却始终无法忘怀他。

两年间，她一直在犹豫徘徊。是守株待兔地等待才如钱虞山者呢？还是做不计后果的扑火飞蛾，亲自登门去拜访他？

最终，她选择了后者。与其坐受相思的蚕食，何如起而行？让真真切切的事实帮忙做个彻底了断？她以为，不论结果如何，若不去尝试，就只能坐待红颜老。或许，他会因她的执著而改变心意，与她来一段轰轰烈烈的忘年恋？

四、不想辜负心灵，情愿做扑火飞蛾

一个寻常的冬日，闲居无聊的钱虞山闻听有人来访，便出来相见。

这清秀的少年如此面熟！但任凭绞尽脑汁，他却想不起来者究竟何人？

少年看到他的迷惘之态哑然失笑。他取下帽子，露出一头如云乌发：别来无恙？在下柳氏，曾与君在杭州有一面之交。

他恍然大悟：我见青山多妩媚，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柳如是！你是柳如是！

她粲然一笑：冒昧来访，多有打扰。

他忙应道：玉驾光临，蓬荜生辉！

一番寒喧后，他力邀她小住一段时日。她求之不得，立即慨然应允。

此后，两人或踏雪寻梅，或对酌吟咏，或结伴出游，日子其乐融融。

他感激地对她道：我赋闲在家，正百无聊赖，无情无趣。姑娘的到来令我倍感慰藉，仿佛又回到美好的青春年少时光。

她嫣然一笑：君若不弃，我情愿用一生作陪。

他回以一笑，不置可否。如果初次听到这话他会以为是戏语，但他是再次听到，并且，她的神色表明她每次说都是极其郑重。

虽仅相处数日，他已对她难舍难分。如此貌美，如此才高，如此多情，如此温存。。。她太好太好，他不愿太好太好的她因他而误了终身。

但，若她要离开，他又怕自己重回以前的凄清寂寞。

他既想她留下，又想她离开。一时进退维谷，矛盾万端。

为感激她的相慰之情，他命人在附近红豆山庄特筑一楼，命名为”我闻室”。根据《金刚经》中的”如是我闻“句，暗含了柳如是的名字。

小楼峻工之日，他特意赋诗一首：清樽细雨不知愁，鹤引遥空凤下楼；红烛恍如花月夜，绿窗还似木兰舟。曲中杨柳齐舒眼，诗里芙蓉亦并头；今夕梅魂共谁语？任他疏影蘸寒流。
今夕梅魂共谁语？任他疏影蘸寒流。品味着诗中深意，她感他情重，回赠了一首“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”：裁红晕碧泪漫漫，南国春来正薄寒；此去柳花如梦里，向来烟月是愁端。画堂消息何人晓，翠帐容颜独自看；珍贵君家兰桂室，东风取次一凭栏。

一唱一和，彼此情更深，意更浓。

她感念他的深情，再次表明愿一生追随左右。他踯躅半响，终于应允。她欣喜若狂。

这年夏天，她们终成眷属。这年，她24岁，他60岁。

婚礼在一艘豪华宽敞的芙蓉舫进行。他们泛舟江上，和着丝竹管弦，和着潺潺水声，在亲友们的欢声笑语中拜了天地。

此后，他们外出游山玩水。遍赏山光水色后，两人决定落户于风景秀丽的杭州西湖，建起一座富丽堂皇的“绛云楼”以久居。

看的是锦绣河山，对的是如意佳侣。还有什么不满足？还有什么不得意？日子就在春花秋月中悠然度过。

她以为此后的日子会再无波澜，而幸福在握的日子会持续到永永远远。

然而。

不久，朝政动荡。再之后，清军攻破南都，天下顿时由明易清。

他身为明朝遗臣，又兼一方名士，必会引起清朝的注意。奉新朝？还是忠旧主？他面临着重大抉择。

她劝他舍身成仁，以死全节。他考虑良久，终同意投水殉国。

她说：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。君殉国，我殉夫，与君一同赴死。

临水而立，他又迟疑了。她催促他跳。虽则死，终可得英烈之名。

他蹲下身，以手试了试水，嗫嚅道：我体弱，不堪凉。

她看出了他的卑怯。她感到有些愤慨：堂堂男儿，竟如此贪生怕死！若是陈子龙，决不会片刻犹豫。义与生，他绝对会选择义。与其苟且偷生，何如大义赴死？

她虽不齿他临水脱逃的怯懦，但她默不作声，并没有责怪身边这瑟缩的男人。蝼蚁尚且偷生，何况人乎？他已是鬓雪如霜的老人，他只想过安稳平静的生活，谁料时势会逼他至抉择生死的边缘？

她最后看了他一眼，便纵身跃入水中。你愿做畏死苟活的亡国男，我倒要做精忠报国的侠义女。

她刚入水，他便急急来救。最终，她硬被他救上岸来。

他腼颜迎降了。她苦苦劝阻，为功名所惑的他却执意不听。降清后的他要去北京任职。她深以为耻，坚决不愿陪同前往。

他入京半年，她仍不时鱼雁频传，屡次劝他激流勇退，归隐田园。

官场不得意的他在她的谆谆告诫下终于托病辞官归乡。

他们又回复到之前的静好岁月。顺治五年，她诞下一女，令他们生活更锦上添花。

但，一桩飞来横祸却凭空而至。

他的门生黄毓琪因写诗讽刺清廷而受责，他也被牵连入狱。

看他年迈之人却遭牢狱之灾。她不顾产后体弱，四处奔走求告。她抱病鸣冤，甘愿代夫受刑的真情感动了总督，入狱四十天的他被释放了。

之后，忠烈满怀的她，鼓励他投入郑成功等人的反清复明活动。

这时，她知悉了一个噩耗：陈子龙不幸因抗清而殒命。听说，他被捕时神色自若，处变不惊；又听说，他因不愿死于叛军之手，在羁押途中，毅然投水身亡。这年，他仅四十岁。

忆前尘，念旧事，她泪水潸然。陈子龙，她今生的最爱。她深切地怀念他：怀念他风流倜傥的飒爽英姿，怀念他妙笔生花的锦绣篇章，怀念他温柔缱绻的缠绵情意，怀念他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。。。

陈子龙死后，她暗暗决定继承他反清复明的遗志。她竭尽所能地助饷义军，她不顾安危地为义军传送密信，她亲赴舟山慰劳起事前夕的义军。。。

为反清复明，家资几乎被她用尽。钱谦益自辞官归乡后一直郁郁不乐，八十多岁时病死家中。

她刚万分悲恸地为他置完丧，族人便在她门前日日聚众起事，欲夺取她的良田美宅。

为保护钱家产业，她吮血立下遗嘱，然后投缳自尽。这时，距钱谦益去世仅两个月；这年，她仅四十六岁。

她死后，不但未能与钱谦益合葬，反而被逐出钱家墓地，与钱谦益之墓相距二十米，墓碑上书“河东君之墓”。